第135章 架板-《拾穗儿》

    戈壁的烈日正毒,把向阳坡的每一块碎石都灼成了烙铁。空气里蒸腾着燥热的光影,坡面被晒得泛白,仿佛随时会裂开。拾穗儿蹲在坡顶的背阴处,指尖轻轻摩挲着爹留下的那本老笔记。纸页早已被岁月与风沙磨蚀得毛糙发软,边角卷曲如秋叶。她用指腹抚过那一行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下的字迹,力道透过纸背,像是触摸着爹粗糙的手掌:“光伏板铺得平,电流才稳,陡坡架板,先扎安全绳。”

    字迹旁,还留着一小块汗渍的印子,那是爹当年写笔记时滴落的。如今,它也成了这笔记的一部分。

    她抬起头,眯着眼望向前方。李大叔已经在那棵虬结的老沙枣树下忙开了。老人往掌心啐了口唾沫,双手搓了搓,攥紧麻绳,使劲拽了拽。绳索深深勒进他掌心的老茧,发出“嘎吱”的摩擦声。那树也不知在坡顶站了多少年,树皮皲裂如鳞,根系却死死扒住岩石,成了这坡上最可靠的锚。

    “都听好了!”李大叔转过身,扯开嗓子。风裹着沙粒扑面而来,他的声音却像破开风墙的石头,带着不容置疑的沉实,“这坡斜得能滚驴!板子滑,脚下虚,一个闪失就得人带板子一起下去!我腰上系绳,在坡腰给你们拉道安全线。你们两两一组,递板的、架板的,各司其职,眼睛都给我盯紧陈阳手里的水平尺!”

    后生们早已把衣袖高高挽起,黝黑精瘦的胳膊露在外面,在烈日下泛着油亮的汗光。陈阳扛着那根锃亮的水平尺,已经选好了位置——坡面中段一块略微平整的地方,脚下垫着三块他亲手挑拣的石头,稳如基座。他把尺子横在眼前,尺身上的水银泡在阳光下凝成一点银亮的光。“记死喽!”他扬声道,目光钉在尺子上,“板与板间距,二十公分!高低落差,超不过一公分!差一丝,发的电就弱一分,咱们流的汗就得打折扣!”

    一声令下,架板的战斗便打响了。

    两块光伏板并排抬着,沉甸甸的,估摸着有百十来斤。后生们两两结对,一人把住一角,腰背弓起,像扛着一片脆弱的金属帆,小心翼翼地踩着松散滚烫的浮土向上挪动。每走一步,脚下都簌簌地往下滑溜碎石和沙土,不得不时常停下,调整呼吸,重新找稳重心。打头的二牛个子大,脚力猛,一个不慎踩到一片虚浮的沙窝,脚下一崴,整个人顿时失衡,肩头的光伏板猛地一斜,眼看着就要脱手砸下!

    “稳住!”李大叔的吼声像鞭子般炸响。几乎同时,他腰间的绳索骤然绷成一道笔直的线!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他的旧褂子,腰腹间的肌肉贲张,硬生生将二牛下坠的力道拽住了大半。陈阳也扔下尺子扑了过来,双手死死托住摇晃的板子边缘,吼着:“踩这儿!我脚边这块石头实!”.

    二牛脸憋得通红,脖颈上青筋都鼓了起来,借着陈阳的支点和李大叔绳索的牵拉,总算踉跄着重新站稳。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,汗珠子啪嗒啪嗒砸在滚烫的石头上,瞬间蒸发,只留下一点点深色的印记。“这鬼地方……真他娘练腿脚……”他啐了口带沙的唾沫。

    “莫逞强!”拾穗儿的声音从坡下传来。她端着个旧军用水壶,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来,布鞋和裤脚都沾满了黄尘,裤腿还被尖锐的石棱划破了一道口子。“两两配合,脚步踩实,一步一步来。”她把水壶递给二牛,又从肩上的帆布包里掏出个小工具——那是爹笔记里夹着的一张旧砂纸,边缘已经用得圆润。“板的边角毛刺磨磨,别划伤了手。”

    短暂的歇息和调整后,队伍重新开动。这次大家有了教训,脚步放得更缓更实,每一步都用前脚掌试探清楚才踏实身体重量。递板、接板时,不知谁起了头,低沉的号子声响了起来:“嘿——哟!一起!嘿——哟!一走!”声音并不齐整,甚至有些粗嘎,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劲儿,和戈壁上呼啸的风纠缠在一起,竟生出一种奇特的韵律。

    李大叔像钉在了坡腰那块凸出的岩石上。他一手拽着安全绳的主干,另一手随时准备拉扯分系在各人身上的副绳。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视着上下,谁脚步虚浮了,他手腕一抖,绳索便传来提醒的震动;那块板的角度似乎不对,他立刻扯开嗓子,把陈阳吼过去校正。汗水从他古铜色的脸颊汇成小溪,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,滚进衣领,后背的粗布褂子湿透了一大片,紧贴在嶙峋的脊梁骨上,他也只是偶尔用肩头蹭一下下巴的汗滴。

    坡下,妇女们同样是忙碌的一景。她们利落地撕开光伏板表面的保护膜,露出下面幽蓝光滑的板面,然后用干净的软布仔细擦拭,不留一点指纹和灰尘。王婶一边擦着板子,眼睛却不时瞟向坡上。她看见一个后生的手套拇指处磨开了线,二话不说,从怀里掏出个针线包,就着膝盖穿针引线,手指翻飞间,破损处便被扎实的针脚填补起来。“手上活儿要紧,这手套也得顶事,不然板子边缘的玻璃碴子可不是闹着玩的。”她喃喃着,像是说给自己听,又像是说给所有人。

    日头渐渐西沉,戈壁的颜色从灼目的白金转为温暖的橙黄,风里的燥热悄然褪去,换上了丝丝缕缕的凉意。

    当最后一块光伏板被稳稳地嵌入支架卡槽,陈阳握着水平尺,从左到右,从前到后,来回量了三遍。尺身上的水银泡每一次都稳稳地停在最中央那条刻线上,纹丝不动。他长长舒了一口气,一直紧绷的脊背微微松弛,抬手用胳膊抹了把额头的汗,朝着坡顶尽力喊道:“成了!全都平了!板板正正!”

    坡上或坐或瘫的后生们闻声,挣扎着抬起头。夕阳的余晖正毫无保留地洒在那一片新架起的光伏矩阵上,幽蓝色的板面反射着金红色的光芒,像一片突然降临在荒芜山坡上的、静谧而璀璨的湖泊。短暂的沉默后,欢呼声、口哨声、释然的笑骂声猛地爆发出来,虽然沙哑疲惫,却充满了快活。|

    李大叔慢慢解开腰间的绳结,绳索勒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深红的印子。他揉着后腰和发僵的小腹,一步步走到拾穗儿身边。拾穗儿合上老笔记,抱在胸前,正望着那片光伏板出神,嘴角噙着一丝浅浅的、安宁的笑意,眼里映着夕阳和板面上的光。

    “丫头,”李大叔的声音比平时更沙哑了些,带着干渴和疲惫,却异常柔和,“你爹要是能看见今儿这光景……心里不知道得多敞亮。”

    拾穗儿重重地点了点头,喉咙有些发紧,眼眶微微发热,但她没让那点湿意聚成泪。她只是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笔记。一阵稍大的晚风掠过坡面,拂过那一排排整齐的光伏板,板面与风摩擦,发出低沉而持续的、宛如吟唱的嗡鸣,那是戈壁在为新生的伙伴哼唱晚歌。.

    坡上,人们东倒西歪地靠着、坐着,汗湿的衣裳紧贴皮肤,被晚风吹得凉飕飕的,却没人想去挪动。极度的劳累之后,是一种近乎满足的虚脱。

    远处,金川村的轮廓在暮色中变得温柔,几缕炊烟袅袅升起,笔直地升上渐渐变成青紫色的天空,仿佛要与向阳坡上那片金色的、跳跃的光影连接在一起。这一刻,荒凉的戈壁与人的劳作,以一种温暖的方式,紧紧相拥。